林觉民:你看到这封信时,我已成阴间一鬼

  来源:凤凰网2019-07-0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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核心提示:19世纪的中国遭受了史无前例的创伤与挑战,在此背景下诞生了大批的“求变者”,他们置身于近代中国政治、社会变迁的转折之处。林觉民作为“黄花岗七十二烈士”之一,以一篇《与妻书》为世人熟知,却不知道在“卿卿如晤”的背后,是“死无余憾”的如铁心肠和如雪心地。

编者按:当代人之所以对历史感兴趣,是因为历史的问题仍是今天的问题。

19世纪的中国遭受了史无前例的创伤与挑战,在此背景下诞生了大批的“求变者”,他们置身于近代中国政治、社会变迁的转折之处。在中西对峙中,他们最先醒来,又最先迷茫。他们不愿苟同,不安现状,试图刷新观念,更新传统,并以此改变国家和个人的命运。

1911年只是拉开了这场大变革的序幕,而黄花岗起义,又是序幕之序幕。林觉民作为“黄花岗七十二烈士”之一,以一篇《与妻书》为世人熟知,却不知道在“卿卿如晤”的背后,是“死无余憾”的如铁心肠和如雪心地。

我们向前生活,但我们向后理解。

——索伦· 克尔凯郭尔

01/黄花岗

黄花岗事败,广东人梁启超写下《粤乱感言》,言辞之冷峻大概为革命党人难以原谅。梁承认死者不乏爱国青年,富有才华。不过他提醒公众注意:那些革命领袖却逍遥事外,“徒驱人于死以自成其名,其用心诚可诛”。这不是梁启超第一次如此讽刺,1908年冬,他就曾在《新民丛报》上撰文批评革命党领袖们:“徒骗人于死,己则安享高楼华屋,不过远距离革命家而已。”27岁的汪精卫正是受此刺激,决心不做“远距离革命家”,1910年回国刺杀摄政王,计划用炸弹让自己与其同归于尽。1911年广州起义爆发时,暗杀未遂的汪精卫尚在北京狱中。

几乎与此同时,广州城内正酝酿着一次暴动,它的参与者是一批中国南方知识青年。事后可查者86人,30岁以下44人,其中4位不满20岁。牺牲者以广东、福建人居多,四川、广西、安徽、江苏次之,他们分别是学生、教员、记者、军人、工人、农人和商人。值得一提的是,广东人中以花都、南海人居多,后者恰为保皇派领袖康有为故乡。这场不可能赢的战斗史称黄花岗起义,它来去匆匆,如同流星划过夜空,转瞬即逝,却很快变成下一场风暴的序曲。几个月后革命风雷横扫中国,梁启超们的君主立宪梦被打得粉碎。

广州,这座“印度以东最不眠不休的城市”,一直散发着中国罕见的商业热情,也是《泰晤士报》笔下天子时代“煽动叛乱的中心”。1911年春,年轻的反叛者在此向帝制中国再次发难,但革命党人计划不周,为此损失惨重,牺牲者虽称72烈士,实则超过百人。“吾党菁华,付之一炬”,众多革命知识精英陨落于此,令孙中山备受打击,几乎看不到新的希望。这是革命党人的第10次失败,他们唯一的慰藉是青春的鲜血或能刺激麻木的国民心灵。“此次死者多英才,其价值逾高,亦足动国民之观感。”黄兴与胡汉民事后如此感叹。

死难者的“书生”面貌,人们或可从另一个视角感受一二。72烈士中至少有7人参与过出版新式报刊,最著名者当为庆应大学留学生林觉民,他曾任福建《建言日报》主笔。黄花岗之役死难者中福建人比例之大,令人印象深刻。

流传于世的那张照片上,林觉民俊秀异常。实际上,“美男子”这个称呼自少年时代已被公认,但他满怀改变旧世界的冲动,远非一名文弱书生。幼年林觉民被过继给廪生叔父,面前本有一条考场铺就的仕途旧路,不过他的兴趣却是新学,尤其是从日本传过来的那些观念和主义。

十几岁的林觉民是个不安分的学生,他决定在一座宗祠设立阅报所,让更多人感受新世界的气息。福州城里不少年轻人聚集到此,他们不甘现状,喜欢看《苏报》《警世钟》《浙江潮》这些充满哀伤与警告的新报刊。林觉民的激进气质在这些人里更加突出,一次当他发表题为“挽救垂亡之中国”的演讲,一位在场的学堂学监偷偷告诉其他人:“亡清者,必此辈也”。

日本留学生、流亡者的消息不断传至海峡这一侧,19岁的林觉民热血沸腾,跃跃欲试。英国旅行家、作家埃德温·丁格尔对此看得相当清楚:爱国主义精神支配了每一个中国学生的灵魂,他们确信政府是腐败的、无效率的、不可救药的。与外部世界的联系、对各个帝国主义国家进行的研究以及对每个国家与中国的比较,产生了导致中国革命爆发的必需因素:一代觉醒了的和训练有素的人。

林觉民决心自费赴日留学,但家庭无法维持这样的开支,一度不得不返回。不料新机遇以一种奇异的方式降临:一名官费丁姓学生跳海,林觉民很快得以顶替这个名额。当他考上庆应大学哲学系,财务状况更是大为改善。官方每月支付他70两生活费,这笔钱甚至足够邮寄回国补贴家庭。不过,公费资助无法阻止留学生们的“叛逆”情绪,他们当中的很多人第一次以国家为耻,就是途经下关——《马关条约》议和之地,那“真教人羞的无地自容了”(景梅九语)。和众多热血青年一样,林觉民不久便投入同盟会的怀抱,加入与保皇党人的辩论。锦辉馆成为东京留学生你来我往的辩论舞台,而听众则越来越喜欢把掌声送给那些言辞激烈者。

02/敢死队

林觉民并非头脑简单的革命青年,他喜欢托尔斯泰和康德,写过小说《莫邪国之犯人》,译过《六国宪法论》。1908年同盟会设立福建支部后,林觉民在那里遇到不少志同道合者。这是同盟会按18个省籍设立的第14支部,两年后它成为广州起义的主力。

1910年11月13日,同盟会在槟榔屿秘密筹划一次新行动,决定以广州新军为主力,另选革命党人500(后增至800)组成“选锋”,计划占领广州后由黄兴率一军入湖南,赵声率一军出江西,谭人凤、焦达峰则举兵响应于长江流域,最后会师南京,北伐北京。“选锋”实为敢死队,有去无回之意众人皆知,福建支部宣布计划后,庆应大学文科三年级学生林觉民立即报名,他被分在南洋和福建革命者组成的一支队伍里。不料这次行动一波三折,因准备不足,10路进军计划被迫缩至4路。行动前风云再变,温生才刺杀署理广州将军孚琦让两广总督张鸣岐全面提升警戒,广州起义面临流产。连续的变故让喻培伦等人相当不满,喻向黄兴抗议称,即使一人也要行动,生死成败在所不计。犹豫不决的黄兴最终下定决心,事后显示这是一次悲壮的孤军奋战,广州城里枪声响起时大批革命党人尚在香港,而新军中的革命者由于被严格监视,枪机被卸,根本无法联合响应。

“心之摧割,肠之寸断,木石有知,亦当为我坠泪”。年轻的林觉民料知胜算很小,以自己家有老父、幼弟、少妇、稚儿为例,鼓励年轻的敢死队员“我辈虽死,尤生矣”。以死感动同胞觉醒,变成这次起义的新诉求。1911年4月27日下午,林觉民、黄兴和百余“选锋”臂缠白巾手执炸弹直扑广州督署,焚烧衙门后革命者遭遇水师提督李准亲兵大队,因有消息称清军内有革命同志,林文上前高呼“我等皆汉人,当同心勠力,共除异族,恢复汉疆,不用打!不用打!”不料一枪射来,当场牺牲。混战中黄兴被打断右手中食,避入一家小店后改装出城逃回香港。一天之内,年轻的革命党人陈尸街头,断头折臂血肉模糊。同盟会会员潘达微事后收殓遗骸,发现不少遗体被铁链捆在一起,最后殓得72人。“谘议局前新鬼录,黄花岗上党人碑”,为反击保皇党《国事报》对这次行动的污蔑,潘在《平民报》以此为题描述起义始末,从此红花岗被流传为黄花岗。

当革命风暴从武昌烧向全国,水师提督李准向张鸣岐建议开门迎接革命党,后者惊恐万分:黄花岗之役,砍了多少革命党人脑袋,“他们能饶了我们?”

几个月前,林觉民给张鸣岐留下深刻印象,会审时林侃侃而谈,以笔代言,书至激烈处以手捶胸。“此人面貌如玉,心肠如铁,心地光明如雪,也称得上奇男子……”张为之感叹,却拒绝留情。目睹革命党人如此面貌,这位清帝国最年轻的封疆大吏似乎感到一股寒意。“人心如此,天意可知。”在上奏的电文里,他明显有点沮丧。

03/ 与妻书

得到消息的林家7口人逃至福州三坊七巷一个小巷,过起担惊受怕的日子。直到一天早晨他们从门缝收到一包东西,发现藏于其中的家书。陈意映看后几次昏死,巨大而突然的丧夫之痛压垮了年轻的妻子,两年后她抑郁去世,家中留下7岁长子依新和2岁“遗腹子”仲新,一个孩子后来不幸夭折,曾经美满的家庭就这样在一场革命烟火中化为乌有。

林觉民写下诀别书时,距离广州起义还有3天。“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,然遍地腥云,满街狼犬,称心快意,几家能彀?”“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,为天下人谋永福也。”《与妻书》写在一块白色正方形手帕上,绕指柔情与浩然之气缠绕其间。百年之下,读者仍无不为之动容。这封家书被投射在林觉民故居的一面墙上,今天到福州的游人可以在此观瞻,遥想前人的爱情和勇气。与之相邻的房屋就是夫妻俩小小的卧室。陈意映出身名门,其父陈元凯为光绪举人,夫妇婚后两情相悦,居所自称双栖楼,她寄给林觉民的信笺落款常署名“双栖楼主”。“天真浪漫真女子也”,林觉民如此描述妻子。人们无法知道陈意映打开丈夫最后一封信时有着怎样的悲苦。多年以后,歌手齐豫以“第一人称”遥想她的心情,吟唱给天堂里的林觉民:

当我看见你的信

我竟然相信

刹那即永恒

再多的难舍和舍得

有时候不得不舍

……

《觉》,发表于1997年滚石唱片专辑《骆驼·飞鸟·鱼》。在台湾,这不是关于林觉民唯一知名的歌曲,演绎佳作还有童安格的《诀别》和李建复的《意映卿卿》,其中民歌时代李建复的歌声可能最得其神。当小提琴和木吉他声响起,漫天的书卷气刹那间穿越而来,令人仿佛回到草长莺飞、碧血黄花的百年前:

意映卿卿,再一次呼唤你的名

曾经我的眼充满你的泪

然而,我的心已许下四万万个愿

率性如我,又怎能抛下此愿,青云贯天

……

几个月后,湖北新军里的年轻人发动了一场更为浩大的起义,这是革命党人的第11次武装行动,它摧枯拉朽,捣毁清廷。林觉民们追求的“中华新国民”,仿佛一夜之间竟变为现实。

(本文选自李礼所著《求变者》,文章有删减,另附林觉民《与妻书》全文)

意映卿卿如晤:

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!吾作此书时,尚是世中一人;汝看此书时,吾已成为阴间一鬼。吾作此书,泪珠和笔墨齐下,不能竟书而欲搁笔,又恐汝不察吾衷,谓吾忍舍汝而死,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,故遂忍悲为汝言之。

吾至爱汝,即此爱汝一念,使吾勇于就死也。吾自遇汝以来,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;然遍地腥云,满街狼犬,称心快意,几家能彀?司马青衫,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。语云:仁者“老吾老,以及人之老;幼吾幼,以及人之幼”。吾充吾爱汝之心,助天下人爱其所爱,所以敢先汝而死,不顾汝也。汝体吾此心,于啼泣之余,亦以天下人为念,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,为天下人谋永福也。汝其勿悲!

汝忆否?四五年前某夕,吾尝语曰:“与使吾先死也,无宁汝先我而死。”汝初闻言而怒,后经吾婉解,虽不谓吾言为是,而亦无词相答。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,必不能禁失吾之悲,吾先死,留苦与汝,吾心不忍,故宁请汝先死,吾担悲也。嗟夫!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?

吾真真不能忘汝也!回忆后街之屋,入门穿廊,过前后厅,又三四折,有小厅,厅旁一室,为吾与汝双栖之所。初婚三四个月,适冬之望日前后,窗外疏梅筛月影,依稀掩映;吾与并肩携手,低低切切,何事不语?何情不诉?及今思之,空余泪痕。又回忆六七年前,吾之逃家复归也,汝泣告我:“望今后有远行,必以告妾,妾愿随君行。”吾亦既许汝矣。前十余日回家,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,及与汝相对,又不能启口,且以汝之有身也,更恐不胜悲,故惟日日呼酒买醉。嗟夫!当时余心之悲,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。

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,第以今日事势观之,天灾可以死,盗贼可以死,瓜分之日可以死,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,吾辈处今日之中国,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。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,或使汝眼睁睁看吾死,吾能之乎?抑汝能之乎?即可不死,而离散不相见,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,试问古来几曾见破镜能重圆?则较死为苦也,将奈之何?今日吾与汝幸双健。天下人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,不可数计,钟情如我辈者,能忍之乎?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顾汝也。吾今死无余憾,国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。依新已五岁,转眼成人,汝其善抚之,使之肖我。汝腹中之物,吾疑其女也,女必像汝,吾心甚慰。或又是男,则亦教其以父志为志,则吾死后尚有二意洞在也。幸甚,幸甚!吾家后日当甚贫,贫无所苦,清静过日而已。

吾今与汝无言矣。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,当哭相和也。吾平日不信有鬼,今则又望其真有。今是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,吾亦望其言是实,则吾之死,吾灵尚依依旁汝也,汝不必以无侣悲。

吾平生未尝以吾所志语汝,是吾不是处;然语之,又恐汝日日为吾担忧。吾牺牲百死而不辞,而使汝担忧,的的非吾所忍。吾爱汝至,所以为汝谋者惟恐未尽。汝幸而偶我,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中国!吾幸而得汝,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!卒不忍独善其身。嗟夫!巾短情长,所未尽者,尚有万千,汝可以模拟得之。吾今不能见汝矣!汝不能舍吾,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?一恸。

辛未三月廿六夜四鼓,意洞手书。

家中诸母皆通文,有不解处,望请其指教,当尽吾意为幸。

(编辑:李钰琦)


林觉民:你看到这封信时,我已成阴间一鬼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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